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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大家的老奶奶


▲一九九九年繪製的〈慈〉,畫中主角是星雲大師母親李劉玉英老奶奶。 圖/李自健創作


摘自星雲法師著作《合掌人生》

歷經民國締造,北伐統一,國共戰爭,吾母即為現代史;
走遍大陸河山,遊行美日,終歸淨土,慈親好似活地圖。


  這是我為九十五歲高齡的老母—— 李劉玉英居士(大家稱她老奶奶),所寫的一副輓聯。
  守在靈前,我再一次深深地凝視著母親:皤皤的銀絲,整齊地襯托著她安詳的容顏,使我憶起小時候守在床邊,等待母親起床的情景。
  這一次,她終於放下了一生的牽掛、辛勞,永遠地休息了。

  就在她往生之前的二十分鐘—— 一九九六年五月三十日凌晨四時,在美國洛杉磯的惠提爾醫院中,她還叮嚀陪伴在身邊的現任西來寺住持慈容法師: “謝謝你們為我念佛,我現在要走了,千萬不要讓二太爺('二太爺'是母親對我的暱稱)知道,免得他掛心。”

  十幾小時的飛行,我從台灣趕到母親的身邊,隨行的有母親熟悉的慈莊、慈惠、依空、慧華等。
  母親,請您原諒孩兒的不孝,雖然您苦心吩咐不要讓我掛心,但我也了解:您是多麼渴望在一生的最後一刻,讓孩兒握著您的手送您一程。

  前幾天,一場小小的感冒,把母親送進了惠提爾醫院。五月二十九日的白天,母親精神出奇的好,對圍在床邊的家人及法師,講說著她永遠講不倦的“勸世文”,西來寺法師們還興高采烈地討論著如何慶祝她即將到來的九十六歲生日。

  如果我向她報告:在台北佛誕的法會上,有兩萬多人聽我講話。她一定會高興地笑著說:“兩萬人聽你講話,但是你得聽我一個人講話。”
  現在,我只有用“心靈傳真”說給她聽了。

  我遵照她的遺願,不讓人知道。四天后,六月三日星期一上午九點,我們把她送到西來寺附近的玫瑰崗公墓火葬。
  在眾人的誦經念佛聲中,我輕輕地按下了綠色的電鈕,一陣火、一陣風、一陣光,永遠地送別了母親。

  當初,二十五歲的母親,生下了我的身體。現在,七十年後,母親的身體卻被我火化了。
  母親好像一艘船,載著我,慢慢地駛向人間。而我卻像航天飛機,載著母親,瞬間航向另一個時空世界。
  母親,在風火光中,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的聖蓮上,請您穩穩地坐好,不要掛念這個世界,不用擔心您的兒孫。

我在心中默默地念著:
娑婆極樂,來去不變母子情;
人間天上,永遠都是好慈親。

  從玫瑰崗回西來寺,突然覺得少掉了很多,又增加了很多。在心理上,雖然我早有準備,但仍免不了會有濃濃的懷念。生死是世人解不開的謎,佛陀當初領導著信仰他教法的弟子,要解開生死的秘密。很多信徒關心我的悲傷,但我感覺:生者何嘗生?死者又何嘗死?生死只是永遠生命中的一個段落而已。

  心定法師捧著母親的靈骨,我抱著母親的遺像,回到佛光山,舉行了懷恩法會之後,母親一生的影像,更加清晰地映現於腦海。
  母親出生於江蘇揚州一個貧苦的鄉村家庭,也因此養成一生勤儉的習慣。沒有念過書、不識字的母親,卻經常口誦一些令人深思的詩句。例如,“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這就是五十五年前聽她誦念的蘇東坡詩句。事實上,不只口念、心念,母親甚至以一生的生命來實踐這些詩句。所以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她幾乎都能隨口說來,也就不足為奇了。



  童年跟著母親過苦日子,從未見過她為貧窮煩惱憂愁。她常告訴我們:“一個人要能'貧而不窮',見到琳瑯滿目的物品,只要你不想買,你就是富有的人。”基於這樣的理念,她一生不好置物。有幾次,家裡的錢比平時多了些,她立即拿去換了很多零錢,隨緣施捨,以施捨為富。她的理由是:“一文逼死英雄漢,一文也可救英雄。”

  經常,家裡都是家徒四壁、無三日之糧。但她一點都不罣礙,照樣到處為人排難解紛。只要聽到某人有困難,或有人上門訴苦,她立即把胸膛一拍,保證為對方效勞。有一次,鄰居的媳婦被婆婆欺負,哭鬧著要回娘家。母親告訴她:“你婆婆剛才來過,都說你好話,說你賢惠、說你勤儉、說你會持家,怎麼你現在倒懷恨起婆婆來?”媳婦聽得目瞪口呆。從此婆媳和好,再也沒有類似的問題發生。

  母親對飲食的需求很淡薄。童年時期,家中因為經濟能力有限無法購買大魚大肉,但在十八年前母子聯絡上時,七十七歲的母親,看來仍健壯高大。很少人相信,在“文革”時期被定為“黑五類”(因我在台灣的關係),每個月收入只有十一元,三餐不飽的母親,能夠健康良好。

  說穿了,母親不以飲食為主要的養分。她以對人的熱心相助、見義勇為、樂善好施為營養。

  十多年前,我有機會把母親接到美國奉養,滿心歡喜地準備各式素菜,孝敬她老人家。誰知每一餐,她的筷子動來動去,永遠只是豆腐乳、醬瓜兩樣,再配上稀飯,偶爾加上一杯茶,這就是她最中意的佳餚美膳。如果要讓營養專家來檢驗母親的養生食品,恐怕他們要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美國副總統戈爾訪問西來寺期間,我隨侍在母親身邊。她雖不像幾年前那樣健步如飛,卻也是談笑風生、慈祥愷悌。最令她皺眉的是:物質豐富的現代人,既不知惜物,又不好好惜福。她對此很不以為然。她常訓誡兒孫:“一個人要知福、惜福,才有福。福報就像銀行存款一般,不可隨意花用。”對於這些話,她一生力行不渝。她在房間四處取用方便的衛生紙,抽出來之後,首先把薄薄的兩張分開,再撕成四等份,這樣至少可以使用八次以上。所以對於有些人竟然絲毫不知疼惜,隨意把潔白柔軟的衛生紙,輕忽地一抽,就用來抹桌子,真是讓她看在眼裡、疼在心裡,難怪她要皺眉了。

安貧、知足,甚至“以貧苦為氣節”,是母親一生最好的寫照。

  母親一生中有幾件得意的事情:其一是她雖自奉十分勤儉,卻樂善好施。六年前,她終於來到她兒子創建的台灣佛光山。在兩萬人的信徒大會上,大家熱烈地對著她高呼:“老奶奶好。”她一生未曾經歷過這樣的場面,但她既不怯場,也不慌張,高興而熱絡地揮著雙手與大家打招呼,接著又用揚州話給大家做了一段“開示”。我也臨時充當了母親的翻譯員。她說:“佛光山就是西方極樂世界,天堂就在人間,希望大家好好地修行。過去觀音菩薩在大香山得道,我希望大家在佛光山得道。大家對我這麼好,我沒有東西給你們,我只有把我的兒子送給大家。”

  親自把兒子“送”給大家之後,母親打從心底里高興了起來。我想,如果她年輕時就知道有“器官捐贈”這種事,恐怕連頭目腦髓、五臟六腑,統統簽下捐贈同意書。可能也是因為這一片捨己的慈心,母親另一件得意的事情就是:外婆生下他們四個兄弟姐妹,直至母親往生以前,四個人都健在,加起來的年齡有三百六十多歲。母親自己生了四個孩子:長子國華、長女素華、我和小弟國民,平均都有七十多歲,四個人合起來也有二百八十幾歲。尤其歷經“文化大革命”時期,多少人妻離子散、死於非命……我們這樣“黑五類”的家庭,竟然每個人都能夠無恙,母親認為是仗著佛菩薩的光明,大家才能平安無事。

  除了安貧、知足、惜緣、惜福、能捨,信仰就是母親一生最深厚的財富。而端莊的威儀、當仁不讓的勇敢,則可說是她與生俱來的兩種特性吧!

  可能是受到外婆的身教的影響,母親一生都注重威儀,“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站著,她從不晃動身體,坐下來絕不蹺腿,而且一生從不倚靠椅背,即使坐在床上,也不倚靠枕頭、棉被。
  近年來,我有能力孝養她,就為她備置一套沙發靠椅,希望她可以坐得舒服些,但是多年來從未見她使用過。

  不管何時見到母親,她總是衣著整齊。對於衣服,無論如何破舊、縫補過,她都不計較,但是一定要穿著整潔。這些年,慈莊、慧華等人很熱心地為她添置了許多新衣,但是她從不輕易更換,母親念舊與惜物之情,可見一斑。後來我又發現,母親不重視外形,只重視心意。有一次,我陪伴著她走到西來寺,我說:“母親,我們今天改走後門,上去比較近。”母親回答:“上等人,主人迎上門;中等人,有人接待人;下等人,求人都無人。前門後門不要緊,只要到了西來寺可以看到人。”

  在西來寺的佛殿,我說:“我來點香給您拜佛。”母親回答:“不要緊,佛祖哪裡要我們的香?哪裡要我們的花?佛祖只要我們凡夫的一點心。”

  和母親在一起,通常都是她在演說佛法,我在旁洗耳恭聽。有一次我講《金剛經》,不知道母親就坐在後面聽,等我下來了,她批評我講得太高深了,怎麼可以告訴大家“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呢? “無我相”倒也罷了,如果“無人相”,心中眼中都沒有他人,還修什麼行呢?

  我聽了母親這一席話,啞口無言,同時也領悟到母親堅持要“有人相”,正是我努力推行人間佛教的批註。
母親無論說話、走路,向來是安詳有序。即使天大的事情發生,她都不亂方寸。許多在佛教學院受了多年教育,後來又出家受戒的徒眾,都萬分敬佩母親這種與生俱來的威儀、風範。
  母親一生歷經許多戰爭、多次的悲歡離合,幾度面臨國破家亡,我們兄姐弟四人,沒有人看到過母親掉眼淚。

  七七事變,日軍在盧溝橋發動戰爭。這一年冬天,戰事蔓延到南京,母親站在揚州的一條公路上,看著自己的家遭到日軍恣意的焚燒,當時還年幼的我,緊緊跟隨在她身邊,親眼見她若無其事的樣子。就在抗日戰爭期間,國軍部隊極力搜尋壯丁,幾乎每天都要應付好幾次這種事情。當時二舅劉貴生正好在我家,那天又來了一批抓壯丁的人,二舅立即到廚房的稻草堆中躲藏,可惜一條腿露在外面,還是被拖出來帶走了。過了一兩天,母親找到了當地的警察局局長,提出申訴:“我兄弟上有老母,如果你抓走了他,一家孤兒寡母,生活無人負擔,只有統統到你家生活。 ”那位警察局局長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很快釋放了二舅。旁人見了這一幕,以為母親是有辦法、有後台的貴夫人,朝她面前一跪,請求搭救親人,後來竟也讓她救了出來。

  這類事情很多,母親也以此自豪,但有一次卻發生人命關天的無妄之災。一位母親尊為義父的鄰居,竟然在家裡被水桶的繩子一絆,跌了一跤,死了。這家姓解的鄰居家貧,無力負擔喪葬費,有人建議母親設法代買一副棺木料理後事。母親當下點頭同意,並即刻搭船上街去備辦所需。

  誰知解家的兒子解仁保,竟找了很多人將屍體抬到我家裡來,說我家打死人了。人多口雜,一下子閒言四起,群情嘩然,議論紛紛。當時正是盛夏季節,家家戶戶的農田都缺水,經常發生搶水事件。被水桶繩絆死的人,被說成是因搶水被人打死,許多人也就順理成章地相信了。

  揚州派了很多人來驗屍,母親在回程的船上聽說這件事,立即將棺木、壽衣退回,準備面對這場官司(由於這起事端,後來屍體直至腐爛、滴血,仍無人聞問)。當晚家裡來了好多人,要把父親抓走。當時年幼的我,被這擾攘的聲音驚嚇得躲在床下探看,不敢出來。父親被逮捕送到揚州。兩天后,父親經過初審回來了。隨後案子被送往蘇州高等法院審判,父母親是被告,所以都去了蘇州,而原告解仁保不知何故沒有到庭。可能因為蘇州是個大城,而鄰居解家誣告我們,原來只希望圖個小利,沒想到現在卻要備辦經費,萬一輸了,後果更是不堪設想,所以他缺席了。

法官問母親:“原告為何沒來?”

母親答:“不知道。”

法官再問:“人是你們打死的嗎?”

母親答:“不是。”

由於母親神態自若,不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所答也都清楚明了,所以當下被宣判無罪。

後來母親一生都很自豪於“很會打官司”。

  我出家以後,在佛學院讀書,母親還熱心地託我為解仁保找工作,一點都不以當年解家的誣告為忤。母親實在是位寬厚、豪爽的女中英雄。

  戰爭期間死了好多人。有一次,母親走路時居然踢到躺在地上的一個阿兵哥,阿兵哥還活著,母親寬慰他:“你不要動,讓我來幫助你。”說完立即回家,找了一塊門板,並且請鄰居將這位阿兵哥帶到後方。過了一段時間,我還親見這位阿兵哥升了官,身上帶了一把手槍,到我家來感謝母親的救命之恩。

  在這樣的槍林彈雨中討生活,我們這些不知人間悲苦的戰爭兒童,無聊時,常在一場戰役過後,跑到戰場去,以點數死人為樂。母親雖然三令五申警告我們兄弟不准去,我們還是有一兩次溜去。有一次,在牌桌上,母親聽說有兩個小孩在點數死人時被臨時引爆的砲彈炸死了,她立即匆匆忙忙出來尋找,見到我們安好無恙,才放下心來。這是我記憶中,母親最著急緊張的一次。

  前幾年,我在南京雨花台,李先念先生公子的居所附近買下一個精舍,環境十分清幽,我請母親安住於此。許多信徒從台灣趕來探望母親,比如,台灣省生命線的創辦人曹仲植居士、為善長樂的電視製作人周志敏居士、“立法委員”潘維剛小姐、“小王爺”陳麗麗小姐、企業家劉昭明居士、作家符芝瑛小姐等。母親好客,總是歡喜熱情地招呼大家。一本數十年的傳統,家中若有六個人,必定預備八個人的飯菜,免得客人遠來,臨時張羅,讓人家久等。每天一早,家裡必定預備一大壺茶,以備客人一到,立刻可以奉上。有一次我回家探親,家裡來了子子孫孫好幾十個人,一齊圍繞著她。母親愉悅之情溢於言表,她說:“萬朵桃花一個根。”母親就是這樣一個重視家庭倫理的人。

  一九八九年,母親第一次在西來寺過年,我陪伴在她身邊。說起當年她嫁給父親,只憑著外婆的一句話——因為父親是個忠厚的老實人。父親曾經營過香燭鋪、成衣店,但都經營不善,家裡的田產也都賠了進去。唯有經營素菜館時,一流廚藝受到遠親近鄰的讚美。在中日戰爭南京大屠殺時,父親失踪。當時未滿四十歲的母親,帶著十二歲的我到城裡尋找父親。路過棲霞山時,無意之中,因為一句話,成就了我出家的因緣。我曾問過母親,當時怎麼答應我出家呢?母親說:“我看你是一個有前途的孩子,母親沒有力量培養你,你能在佛教中讀書上進,有什麼不好呢?”真感謝母親開明的觀念。

  母親受人點滴之恩,都是湧泉以報。當年唐山大地震,她唯恐受波及,不得不由揚州前往上海表兄家避難,暫住數月。我和她相逢這十八年來,她不斷地要我給表兄家送去收音機、電視機、電冰箱等各種物品,以答謝當年表兄的收容之恩。由於母親重視懷恩報德,後來我在佛光山台北道場、佛光山台南講堂等處都設立了“滴水坊”,就是取源於母親“滴水之恩、湧泉以報”的精神。

  常有人讚嘆與我說話如沐春風,心開意解,但是在母親跟前,我幾乎沒有說話的機會。只要母親開口,大家都自然地屏息傾聽,往往從三皇五帝定乾坤開始,一直到孫中山、蔣介石、毛澤東,乃至鄧小平、江澤民等,她都能津津樂道,侃侃而談。

  有一次,我到大陸去探望她老人家,一陣寒暄過後,我打開皮箱,將送給母親的衣物奉上。母親看了說:“你買衣服給我,我也要給你一些東西。”說完,從枕邊拿出十幾雙襪子放在我手中。我對母親說:“我一雙襪子要穿一兩年,您買了這麼多襪子給我做什麼?”母親回答:“兒子啊,你可以活到兩百歲。”

  過一會兒,母親又如數家珍般,將她收集的名片,一一翻出來給我看。這時,我也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張我的名片遞給她,母親笑瞇瞇地說:“哦,這是佛陀的名片啊。”母親就是這麼一位幽默風趣的人。

  有一年春節前夕,她為孫子李春來買了一雙新鞋。誰知在回程的路上,看見一個窮人在寒冬中赤足而行,她自然而然就將鞋子送給了那個人。春來回家聽說奶奶為他上街買新鞋,雀躍歡喜,但奇怪的是到處都找不到,看見孫子找得愈來愈心焦,母親連忙說:“找得到,是好兆;找不到,是佛光普照。”春來聽了,覺得“禪機隱隱”,知道奶奶向來樂善好施,於是他穿著舊鞋,也過了個愉快的年。

  一九四九年,我率領“僧侶救護隊”來到台灣,從此與母親音訊隔絕。當時,大陸謠傳我在台灣已易服從軍,位居師長高位,從此一家人都被打入“黑五類”,母親也因此連累受苦,每天都要靠做工換取口糧。 “文化大革命”期間,公安人員將母親抓去,嚴厲地威嚇她:“你兒子在哪裡?快說出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母親回答:“天下父母養育兒女,都希望能留在身邊孝順;腿長在他身上,我怎麼知道他在哪裡?”

  “你兒子寫給你的信我都收到了,你怎麼會沒跟他聯絡呢?”

  母親並沒有被公安人員咄咄逼人的話嚇倒,鎮靜地說:“我兒子的信你既然收到了,你就應該知道他在哪裡,我不知道。如果你真的要找他,你拿路費給我,我去找。”接著還“勸告”他說,“我生兒子沒享福,反倒惹來了一身霉氣,所以我奉勸你以後不要養兒子。”

  一九九〇年,她到台灣佛光山來,有記者問她:“您覺得台灣好,還是大陸好?”對這樣的問題,我當時在旁邊為她暗暗地捏了一把汗。沒想到,母親神色自若地回答:“台灣經濟繁榮,民生富裕,但是我年紀大了,比較習慣在大陸居住。”她自然而得體的應對,折服了在場所有的人。

  其實母親的機智,在她年輕的時候就已經表露無遺。她雖然沒有讀過書,但是因為事事留心,再加上從香火神的戲碼裡得知許多中國民間忠孝節義、因果報應的故事,也學會不少成語詩句,所以不但出口成章,而且還常常糾正我念錯的字。直至今日,我經常告訴徒眾:“我是從不識字的母親那裡,認識許多字的。”


有一個徒眾問她:“奶奶,出家有什麼好處呢?”

母親信手拈來,自然地順口誦出:

一修不受公婆氣,二修不受丈夫纏,
三修沒有廚房苦,四修沒有家事忙,
五修懷中不抱子,六修沒有閨房冷,
七修不愁柴米貴,八修不受妯娌嫌,
九修成為丈夫相,十修善果功行圓。

說完,爆出一陣熱烈的掌聲。連我也想像不出,為何母親能出口即刻成章?

  來佛光山的信徒問她修持法門,她說:“我一個老太婆有什麼修持?我只知道本住一心,從善心出發,地獄、天堂隨心轉,當下發心,即是天堂。清淨佛道、榮華富貴全在我們一念之間。”
  母親的機智幽默及富含禪機的言語,為她贏得很好的人緣。她自己也很得意,不隻大家聽她說話,連平時要說話給人聽的兒子,也歡喜聽她講古。

  母親是一個天生“老婆心切”的人,我到各地弘法時,母親還幫我教育弟子。有一次,她向就讀西來大學的法師們說:“你們僧團里人多,可以有意見,但要懂得融和哦,因為你們師父事業大、佛法大、發心大,你們也要跟著他,把心發得大起來。”

  當時勝鬘書院的同學正好到西來寺遊學參訪。母親見到她們,又換另一種語氣:“小姐在家也可以修行。以前我常鼓勵一個做法官的朋友,告訴他,公門裡好修行。後來他把死刑犯改判為無期徒刑,無期徒刑改為有期徒刑,十年的改判五年。這些受刑的人得到恩惠,都改過向善,真是功德無量。帶發修行,更方便在各行各業中積德。”

有一次,我讚美她說:“您老人家好慈悲啊!”

她回答:“如果我不慈悲,你會投胎到我這裡來嗎?”

  我回想起來,在揚州老家時,七十多歲的老母親每天都到運河挑水回家,將水煮開以後,親自倒在碗裡(當時沒有茶杯),一一放在凳子上,供附近小學的師生們飲用,後來大家一致稱呼她為“老奶奶”,以示尊敬。沒想到“老奶奶”三個字,也可以跨越海峽兩岸,甚至響遍世界。

  記得有一年,我在香港紅磡體育館主持佛學講座,母親特地從上海遠渡關山到九龍看我。在前往會場前,她告訴我:“我知道你今天要去演講,怕你分心,我就不去了,在家裡等你回來。我們是'多年枯木又逢春',你要用心把大家帶到極樂世界去。”

是的,母親大人,孩兒謹遵教示。

  每次我到美國弘法,儘管十分忙碌,但每天仍抽空到母親那裡晨昏定省,略盡孝思。每次見到她對我那種殷切盼望的神情,總是心中不忍,所以雖然身邊有許多事情還未處理,我也都坐上一兩小時,和她閒話家常,有時甚至談到深夜時分。後來兒孫輩知道了,就常提醒她:“二太爺該去睡覺了。”“二太爺還沒吃飯。”“二太爺等會兒要開會。”“有客人在等二太爺。”母親十分體貼人意,每次一聽到這些話,總是催促我趕快回去。

  母親往生後,我在美國寓所設置靈堂。在香煙裊裊中,往事一幕幕襲上心頭。六年前,就在這間屋子裡,母親從樓梯上摔下來,跌斷腿骨。當時我正搭機前往澳洲弘法,得知消息時,她已開刀完畢,正在療養恢復當中。她知道自己骨折後,第一句話就叮嚀西來寺的住眾:“不可以通知你們的師父,他在外面弘法,不要讓他掛念我。”

  母親有她自己的人生觀:“人要存好心,給人欺負不要緊。你看,我經過北伐,經過抗戰,經過'文化大革命',多少的磨難,多少的艱辛,我還不是照樣活到九十幾歲?”

  母親來到台灣佛光山那一年,萬國道德會正在編寫《賢母傳》,想採訪母親。我徵詢她老人家的意見,問她要不要讓人家寫。母親連忙搖頭說:“不要,人愈小愈好。”然後不勝憐惜地對我說,“你這樣'大',不苦嗎?”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這一切,言猶在耳,而母親已經離開了。

  六月十六日,承佛光山徒眾的孝心,為母親舉辦了懷恩法會。事先我一再告訴徒眾不可驚擾信徒,沒想到,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擁入如來殿大會堂悼念母親的賓客絡繹不絕,竟達五千餘人。此情此景,讓我想起母親初來佛光山時,曾經向大家說:“佛光山就是西方極樂世界。人人心中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我要我兒子好好接引大家,讓大家都能成佛。”

  如今,母親世緣已了,應該會回到另一個地方,整裝待發,就像移民出國一樣。以她這樣一位“有人相”,充滿人間佛教性格的人,必定不捨眾生,相信不久以後,她必定乘願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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